在马车下作别时,孙有恒叫住季青雀,他并没有指责季青雀冒失冲动,而是简洁地道:“表妹,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派人来孙府寻我便是。”
季青雀点了点头。
在山上走了一道,又是拜佛又是求签,季青罗季青珠都有些累了,季青罗还好些,只是有些蔫巴巴的,季青珠却已经依偎着姐姐,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。
季青雀依然端正地坐着,不错眼地望着车帘上的珊瑚珠穗子,是用旧了的东西,磨成圆形的红珊瑚,柔软的黄色穗子,随着马车前进摇摇晃晃,再定睛一看,却又变成了那支挂在她闺房窗前的金悬铃,在潇潇春风里,无忧无虑地摇曳着,一片清脆易碎的声音,远远抛散在明媚的阳光里。
八岁的季青雀伏案在窗下看书,崎岖花影水墨般投下来,游离在泛黄的古书页上。
季青雀没有娘,爹又并不在身边,她没什么朋友,从小便与家中的古书为伴。
季家占地最广的不是老爷夫人们的住宅,而是存放书籍的一言堂,里面空旷安静,光线昏暗,空气干燥,分门别类地摆着诗词,游记,杂书,棋谱,琴谱……季青雀小时候常常在这复杂如迷宫的书架间迷路,她仰着头,四周书架高耸如城墙,覆满灰尘,微白的光从缝隙间投下来,阴森森的,没有一点声音。
可是季青雀从不害怕,无论是昏暗的光线,还是空气里淡淡的腐朽气味,都让她安心无比。
家里但凡写了字的东西,不管能不能看懂,都曾被她找出来,翻过一遍。
在遥远的几乎记不清的闺阁时光里,她尤其喜欢先祖留下的古书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笔记,有的字迹飘然,有的刚劲有力,有的用词随意,有的则词措严谨,不一而足,仅仅是抚摸着字迹,个性鲜明的先祖模样便跃然纸上,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翻读这些旧书,细细地读,就像从泛黄的字里行间,隔着漫长的不可见的时光,与家里的长辈交谈。
虽然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,这样的兴趣未免显得太过怪异乖僻,可是她一直很高兴,她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。
而十八岁以后,世界全然改变了。
古书被束之高阁,季青雀也困于高楼之上,她经年累月地坐在窗边,闻着佛堂里幽幽清清的线香,看着盛京繁华如昔,四季流转,看着春花绽芽,看着白雪如何纷纷覆上黑色屋檐,严华寺佛塔上金铎声声,响彻盛京上空,像是佛陀在叩问着人世,何不归去?
然后某一天,在某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里,梧桐满地,行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而过,踩的满地落叶破碎如金箔,她听着严华寺在雨中一声又一声的雄浑空灵的钟声,忽然心口一动,恍然顿悟。
年少时困扰她难以安眠的棋谱,竟然这样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了答案。
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。
她连眉头都没有动一动,依然垂着眼帘,注视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,蹦蹦跳跳踏过水洼,秋雨绵绵,母女的欢声笑语悠扬散开,异样的温暖,像是摇曳的火苗。
很久之后,直到老仆季明九死一生回到她身边,季青雀才从他口中听说,早已有人破了严华寺残局,寂寂无名的小子顿时名扬四海,连天子都下旨召他入朝为官,白鹿书院也下了请帖,邀此人上山做客座先生。
那个人出身贫贱,家中仅有一个寡母,最后能够这般出人头地,必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。
她方才自然可以一子破局,不光可以下自己想出来的棋路,还可以把那个人想出来的其他棋路一并下出来,想必趾高气扬的荣华郡主会立刻脸色煞白,观棋诸人会抚掌长叹,她季青雀的名字会响彻天下,因为她轻轻松松地就破了这千古棋局。
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。
她何必因为一时的斗气,而去摧毁一个人一生。
季青雀本来是这样想的。
可是在荣华郡主靠近那位华美雍容的夫人,附耳窃窃私语的时候,她脑海里忽然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。
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结成冰,然后轰然破碎。
她感到自己耳后的血管突突乱跳,那里面的鲜血在沸腾燃烧,像是一团狂乱的火焰。
她想,凭什么。
凭什么,她要把那个人让给李家人呢。
那个人比她死的更早,她知道他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,劳累过度,吐血而死,至死都在为风雨飘摇的李家江山四处奔波。
士为知己者死。
可是对他有恩的是那个耽于享乐胸无大志却性情温和宽仁的嘉正帝,是兼收并蓄有教无类的白鹿书院,不是高踞明堂之上的卢阳王。
那么为什么,她不能把这个人收为己用呢?
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念头,一刻也没有过,学得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,这是天下人毕生的理想,她父亲她弟弟才华盖世不也一样以身殉国了吗,就连她自己,挥退下人独自于高楼等死,未尝不是冥冥之中有以身殉国的念头。
可是,明堂上那张冠冕堂皇的脸,烈火里嚎啕悲鸣的盛京,那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房子里跑出来,她已经跑出巷口,无数把刀从她后背刺出来,血花瞬间喷射而出……
连衣不蔽体的老百姓都会仰首北望,叹息如果谢不归再世何至于让北胡欺我大齐如此,他们心里尚且想着王师北上,固我边境,守我河山,可是作为天子的卢阳王却在敌军压境之际弃城而逃,留下满城百姓任人宰割。
忠君报国。
季青雀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,从来没有,哪怕上一辈子死到临头她都要没有。
可是就在严华寺后厢房的梧桐树下,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清晰的念头,恍如隔世,出乎意料的平静,带着一种近似悲哀的怨恨。
忠君报国没有错,满腔热血没有错,视死如归没有错,学得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也没有错。
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。
但是卢阳王不值得。
—
长留侯府红墙黛瓦,草木青苍,下人悄无声息地从正堂正面经过,生怕发出声音,惊扰了正在屋里议事的主人。
“……相公,你是没看见,那季家姑娘真是好烈的性子,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,要是真嫁进来,家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吗?”长宁郡主蹙眉,历经岁月依然明艳的眉目,让人很轻易就能明白她这一生是如何是顺心遂意光彩照人。
长留侯谢源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他闻言便安慰道:“别担心,你是婆婆。而且,她会喜欢你的。”
长乐郡主柳眉倒竖:“什么叫她喜欢我?是我喜不喜欢她,一个儿媳妇,还想在婆婆面前摆谱不成1
谢源:……
长宁郡主眼尖,眼角余光往门口一扫,立刻喝到:“去哪儿?滚回来1
两个被当场抓获的少年对视一眼,默契地原地开始石头剪刀布,一局定胜负,输了的那个长叹一声,被另一个少年抵着后背推到正堂来。
盯着长宁郡主威胁的视线,谢晟一本正经地咳了咳:“阿云病了,我去给他找个大夫。”
长宁郡主皱着眉想了一圈:“谁是阿云,有这个人吗?我们府里不是有个大夫吗,干嘛去外面找?”
“那不行,”谢晟断然拒绝,斩钉截铁地说,“我们府里的大夫派不上用常”
“病的这么厉害?怎么不早些告诉我?”长宁郡主一惊,她心里已经盘算着到底是什么病,要不要挪出府另辟个院子,忽然注意到谢晟挺拔笃定的身影背后,好像还缩着一个偷偷摸摸的影子,怎么看怎么心虚。
长宁郡主一挑眉,涂了艳红丹蔻的指尖往那道努力缩小存在感的身影一指,就像嗖的一柄小箭凌空扎了出去。
“谢晟你闭嘴,谢景你来说。”
躲在兄长身后的少年脸色一苦,慢吞吞地探出头,露出一张和谢晟相差无几的脸庞,他看天看地,就是不看长宁郡主。
“谢景1
“……咳咳咳咳,那个,娘,阿云是小沙养的小狗……肠胃不太好,虽然是狗,那也是一条命不是,所以我和哥就寻思着,去山上给它挖点野草润润肠,救狗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嘛,您说是不是。”
“……”
长宁郡主面无表情地看向大儿子:“谢晟,你皮是不是又痒了。”
“没有没有,娘您不心疼我,您也心疼心疼我爹吧,他一把年纪了还追的我满街跑,多辛苦埃”谢晟连忙表态,义正言辞。
长宁郡主气的脑袋疼:“一天天就想着往外跑,不是打猎就是打人,没点儿出息,成什么样子,今天不许出去,出去就打断你的腿1
谢晟还没开口,他爹看他一眼,一掌拍在身侧的紫檀木桌案上,桌子轰然断裂,长留侯以行动传达出自己作为一个妻管严,将会坚决执行媳妇那句“出去就打断你的腿”的威胁的决心。
谢晟无语良久,仰天长叹:“不去不去,老和那桌子过不去干什么。这套桌子就剩一个了,偌大一个侯府,桌椅都要凑不出来一套的了,这合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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